在河之洲

陈忠实


  早在几天之前朋友相约的时候,我的心里就踊跃着期待着,去看那块神秘莫测的“在河之洲”。

  我是少年时期在初中语文课本上,初读那中国第一首爱情诗歌的。在河之洲,究竟在哪条河边的哪一块芳草地上,曾经出现过一位窈窕淑女,而且演绎出千古诵唱不衰的美丽的爱情诗篇?神秘而又圣洁的“在河之洲”,就在我的心底潜存下来。直到朋友约我的时候,确凿而又具体地告诉我,在河之洲,就是渭北高原合阳县的洽川,这是大学问家朱熹老先生论证勘定的。我现在就奔着那方神秘而又圣洁的芳草地来了。

  远远便瞅见了黄河。黄河紧紧贴着绵延起伏的群山似的断崖的崖根,静静地悄无声息地涌流着。黄河冲出禹门,又冲出晋陕大峡谷,到这里才放松了,温柔了,也需要抒情低吟了,抖落下沉重的泥沙,孕育出渭北高原这方丰饶秀美的河洲。这是令人一瞅就感到心灵震颤的一方绿洲,坦坦荡荡铺展开的绿莹莹的芦苇,左望不见边际,右眺也不见边际,沿着黄河也装饰着黄河竟有3万多亩,那一派芦苇的青葱的绿色所蕴聚的气象,在人初见的一瞬便感到巨大的摇撼和震颤。我站在坡坎上,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,那方自少年时代就潜存心底的“在河之洲”,完全不及现实的洽川之壮美。

  芦苇正长到和我一般高,齐刷刷,绿莹莹,宽宽的叶子上绣积着一层茸茸白毛,纯净到纤尘不染。我漫步在芦苇荡里青草铺垫的小道上,似可感到正值青春期的芦苇的呼吸。我自然想到,就在这莽莽苍苍郁郁葱葱的芦苇荡里,留下《诗经》开篇的爱情诗篇,萦绕在这个民族每一个子孙的情感之湖里,滋润了2000余年,依然在诵着吟着品着咂着,成了一种永恒。

  雨下起来了。芦苇荡里白茫茫一片铺天盖地的雨雾,腾起排山倒海般雨打苇叶的啸声,一波一波撞击人的胸膛。走到芦苇荡里一处开阔地时,看到一幅奇景,好大的一个水塘里,竟然有几十个人在戏水。洽川这种温泉在古籍上有一个怪异的专用汉字———瀵。自地下冒涌出来,冲起沙粒,对浴者的皮肤冲击搓磨,比现代浴室超豪华设施美妙得远了。在洽川,这样的泉有很多,细如蚁穴,大如车轮。《水经注》等多种典籍都有生动具体的描绘。现在成了各地旅客观尝或享受沙浪浴的好去处了。

  这肯定是我见过的最绝妙的温泉了,也肯定是我观赏到的最壮观最气派的芦苇荡了,造化给缺雨干旱的渭北高原赐予这样迷人的一方绿地一塘好水,弥足珍贵。我在孙犁的小说散文里领略过荷花淀和芦苇荡的诗意美,前不久从媒体上看到有干涸的危机,不免扼腕;从京剧《沙家浜》里知道江南有一气可藏匿新四军的芦苇荡,不知还有芦苇否?

  我便庆幸,在黄河滩的洽川,芦苇在蓬勃着,温泉在涌着冒着,现代淑女和现代君子,在这一方芳草地上,演绎着风流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(节选自《陈忠实散文精选集》)